緬懷磁性材料專家 詹文山


詹文山老師離開了我們。他逝世后第三天我才看到理化所的訃告。今天,在《科學網》看到了理化所吳飛鵬老師紀念理化所首任所長詹文山的文章。

詹文山老師是1999年從物理所去理化所當所長的。他從上世紀60年代一直就在物理所工作,曾經擔任過物理所的副所長和磁學室的主任,一手創建了磁學國家重點實驗室。我們都覺得他去理化所是兼職,他從來就是物理所的人,一直在磁學室工作,總能在他辦公室找到他,跟他一起討論磁學問題。所以,物理所磁學室更應該有人來寫寫他。

那么,就我來吧!雖然我是1994年才來到物理所磁學室的。

1994年初,我從美國做完訪問學者回國來到物理所,人事處讓我去找磁學室主任詹文山。大家都說他“沒有架子”,但我感受更多的是他的真誠。第一次見面,我就看到他真誠的目光,好像在說:“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交成一生的朋友”。我和詹老師亦師亦友的關系,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詹文山老師是位望重德高的資深物理學家,是磁學和磁性材料領域的著名學者,在微波材料和非晶態物理等方面研究成果頗豐。官方評價可見中科院理化所的訃告(科學網電子雜志2019年總597期)。

我來到磁學室,開始是在負責測試工藝服務的201組。利用世行貸款進口的一臺磁懸浮冷坩堝單晶生長爐剛剛被賈克昌老師安裝好。我的第一個科研課題就是用它生長大磁致伸縮合金(Tb,Dy)Fe2的單晶。除了研究工作,我還承擔一部分單晶生長和測試的服務性工作。

詹老師的物理概念十分清晰,講述能力出類拔萃。我是“工農兵學員”出身,基礎差是歷史性的。再加上過去一直做半導體物理和材料研究,當時對磁學可以說是一竅不通。連一些磁學的常用術語,比如“磁矩”、“磁結構”、“磁晶各向異性”什么的都是從前來測試或長晶體的學生談話中學到的。詹老師好說話,有求必應,所以每次見到他,我都抓住他請教一兩個磁學概念。詹老師從來不煩。我記得有一次我把概念弄擰了,和他爭論起來,他笑著打斷我:“你都把我繞糊涂了,咱們從頭再來。”然后不厭其煩剝絲抽繭地細細道來。趙見高老師跟我說,詹老師在磁學室開辟生物磁學新方向時,是這么向他建議的:“為什么生物體能在常溫常壓下生長出磁性納米顆粒,而人造磁性材料必須要高溫燒結呢?”趙老師說,詹老師的眼光是戰略性的。

詹老師既能在磁學領域獲深入研究,又能在理化所長和重大項目總指揮任上游刃有余,靠的就是他深厚的物理基礎、清晰的邏輯思路、寬闊的知識結構和不倦的學習精神。我跟詹老師談起實驗結果時,他往往都能從他過去的工作中找到一些結果加以類比和印證,說明他科研工作的深入系統和知識結構的融會貫通。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起兩個有挑戰性的研究方向,激發態磁性和磁性在催化過程中的作用,多少年來一直念茲在茲。詹老師對磁學發展是有一套獨特看法的。如果不是院數理化局副局長,物理所副所長,磁學室主任和理化所所長這些事務性工作大量占用和碎片化了他的時間的話,他也許會在磁學領域里再調整幾次布局,多開辟出幾個新的方向,完善幾個新的學術思想。直到退休后,他每次到磁學室辦事,之后都要到我實驗室里坐一會兒。我們還能一起津津有味地討論類似磁性起源那樣的基本問題,或者滔滔不絕地聽他講當專家看到的各種重大科技進步。詹老師的一生與科學難解難分。

詹文山老師發自內心地尊重實驗技術。我的電弧熔煉就是詹老師親自教的。那時磁學室的公用電弧爐在東平房,詹老師把我帶過去,從抽真空到洗氣,從起弧到出爐,輕車熟路地親自示范了一遍。由于他既平易近人又循循善誘,我很快就輕松愉快地學會了,并且一爐接一爐煉上了癮。詹老師看見了,滿心歡喜地夸獎我:“你成了熔煉專家了。”那時的電弧爐的真空系統是擴散泵的,老設備真空密封差,抽真空往往要個把小時,空無一人的東平房靜悄悄的,為了打發寂寞的時間,我經常操起墩布把空空蕩蕩的實驗室掄上一遍。這期間,詹老師幾乎每半天就來看一次,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候,跟他請教物理問題,討論研究方向,交流實驗技術,常常說個不停。我還記得,金相磨樣品要轉“8字型”,獲得小塊的鐵單晶顆粒等實驗技巧都是他在東平房給我講的。他從來不輕視實驗技術。那時我剛接觸磁性材料,組里都是磁測量的老師,跟這位“大主任”學習材料制備技術,還真找對了人!后來,組里新生的電弧熔煉一直都是我來教,我希望把詹老師的精神傳承下去。

詹老師跟我講他是非常喜歡動手的。小的時候在農村,他經常在鋦鍋鋦碗的攤子旁邊呆呆地看上半天。平時只要我一提到實驗技巧方面的心得,詹老師馬上就會特別關注和興奮起來。詹老師在他們那一輩人中的綽號是“小皮球”,常聽見外單位的老同志這么叫他,這非常形象地刻畫了他的性格,趙見高老師說:“反映了他的行為風格,快速果斷。”在我眼里,這也是他在科學上好奇心強,童心不泯,勤于學習,永不衰老的真實寫照。

詹文山老師特別重視年輕科技人員的成長。在多數課題組長才40多歲的時候,他就特別鄭重地在一次會議上強調,現在就要開始考慮30多歲的人才布局了,再不動手就晚了!當時我們還不太理解,現在看真是這樣。我來磁學室之后不到半年就生長出了[111]取向的TbDyFe單晶,可以寫文章了。我之前在國內外也發表過文章,但不知道在新的單位是什么規矩。詹老師毫不含糊的就是一句話:“你來寫,你是第一作者”。1995年,國家第一次對國家實驗室進行評估,詹老師精心組織了一大批青年人的學術報告。現在磁學室的課題組長,當時有的還是尚未畢業的博士生呢,上臺去做了很漂亮的報告。磁學室以此特色在15個實驗室中一舉獲得第3名。這其實也是一次磁學室年輕科技人員的檢閱和重視年輕人的風氣導向。在詹老師的大力推進下,磁學的海外人才的引進和室內人才的培養,均一度走在了全所的前列。2000年,楊國幀、聶玉昕、詹文山等所領導在所內發起了新一輪改革。詹文山老師在磁學室第一個大動作就是召開了一次青年科研人員的座談會,讓大家談談看法。當時改革的力度之大,使老同志們都瞠目結舌,我們就更不敢多說了。我記得詹老師從容不迫,文火不急地啟發大家談看法,事后還跟我說,“大家談得不錯”。詹老師是在鼓勵大家積極大膽地參與到體制改革中去。后來經過他的多次運籌協調,開辟了磁電子學新方向,完成了磁學室研究方向的全面布局,奠定了后續發展的堅實基礎。這一布局經過20多年發展的檢驗,至今依然展現出自有的特色和完整的涵蓋。

詹文山老師對我的課題組的支持是巨大的。早在2000年詹文山老師就鼓勵我開辟一個研究組(當時我擔任“測試組”的組長)。我這個年齡的人受過“計劃經濟”的深度熏陶,做課題都是組長說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不懂得什么叫“研究方向”。詹老師和我一起討論研究方向的設置,中長期課題的安排。我完成的第一個基金委重點課題和第一個863課題都是詹老師領銜申請的。我的第一個博士生是詹老師招來,交給我帶的。當我的博導資格審批通過之后,詹老師馬上把這個學生的學籍轉到了我的名下。在設置研究方向上,如何把國際領先作為目標,我的想法是在和詹老師的不斷討論中逐漸成熟的。在設備和經費與國外對手沒法比的情況下,我覺得只有立足于傳統結構,尋找新材料,才有可能彎道超車。因為開展這樣的研究,所需要的合成和測量設備相對簡單,國內外差別是最小的,更有利于突出人的聰明才智。這與那種追蹤國外最新前沿的風格是不一樣的,但詹老師對此非常支持。每次我們發現了新的磁相變材料,給他講是從傳統物質中發現的,詹老師都喜歡說一句:“老兵新傳”!《老兵新傳》是60年代的一部電影,詹老師經常用以表達他一向的觀點,那就是傳統結構里面還有很多新材料和新性能有待開發。

我經常感覺到詹老師和我有很多科學思想,甚至并不成熟的物理感覺都是相同的。比如我們都認為Mn的磁性會對化合物的結構造成多種多樣的變化;而Fe和Cr與Mn磁結構的尷尬關系會導致結構的不穩定性;化合物中只要有了磁性元素即使沒有鐵磁性也會導致奇特的性質等等。這些都是證據既不充分,理論也不完備的感覺甚或猜想,但我們往往出奇地一致。這似乎是一種緣分,其實是詹老師的優秀品格的表現。他在討論中從來不輕易斷言別人的差錯,而總是盡量尋找對方合理的部分加以肯定,并逐漸把討論引導到正確的方向上。科研是一種依賴討論的工作,以他這樣的風格,更利于雙方完善想法,修正錯誤,達到推陳出新的目的。有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另外一種風格,別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抓住對方的一個瑕疵來個全盤否定,現象多發于業界大咖,但這種風格與詹老師的是有層次差別的。

詹文山老師集高超的組織能力和非凡的人格魅力于一身。這是我和磁學室趙見高老師的共同看法。現在的理化所是當年三個部分組合而成的,各個單位不同的人,懷著不同的訴求和疑惑走到一起來了。為了實現科學院提升應用研究的戰略意圖,把這些人整合在一起,發揮1+1+1>3的更大作用,不難想象是有相當的難度的。可是我們根據對他的了解,覺得他必定勝任。不久,就聽到有正面的消息傳來。詹老師舉重若輕,果然不負使命!我問他有什么訣竅,他說,只抓大事,不管小事,搞出幾個突出項目,帶動全所。我曾跟他開玩笑:“院領導還真是知人善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你更高明的‘泥水匠’了。”他聽我說他是“和稀泥”,反而挺高興,把“一盤散沙”團結在一起是他最擅長的。趙見高老師曾經跟我講過一個故事。當年在“五七干校”,詹老師帶領一個來自十個單位的人組成的班,其中女同胞占一半以上,勞動進度不太理想。但他從不催促、埋怨別人,而是自己拼命干,帶動大家努力干(要知道他可是20多歲時就切掉了大部分的胃的)。結果全班工作非常出色,還為全校建起了一座三層樓高的水塔。這個班的學員結下了如此深厚的情誼,以至于“五七干校”解散后,大家的友誼依然存續了幾十年,回歸各自單位后還聚會了很多次。這在中科院“五七干校”中是絕無僅有的。認識的人都能感到詹文山老師身上有一種很強的凝聚力和感召力。

前面提到的理化所吳飛鵬老師,科研做得很棒,人很聰明,知識面廣,身上有一股子“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豪氣,但也是眼里不揉沙子,恃才傲物一路的人物(我和飛鵬老師是朋友,我寧可事后向他道歉我也要在這里用這個詞來反襯一下詹老師),不是對哪個領導都能如此贊賞的那種性格。但多年前,我們一次見面中談起了詹老師,他就表露出對詹文山老師的由衷欽佩,這說明了詹老師的人格魅力。我是在《科學網》上知道飛鵬老師名字的,然后變成了朋友。對詹老師評價的所見略同,讓我們一見如故。

很多事情過去多年了,可又好像昨天剛剛發生。隨著對詹老師的思念之情越來越濃,故事中詹老師的音容笑貌越來越清晰…。

后來,聽說詹老師住院了。不就是做個頸動脈斑塊嗎?怎么又變成了心臟搭橋?不是說手術很成功嗎?哪想到又住進了ICU?本以為過幾天就能出院,但一次次的微信留言和詢問總是不見回音,最后盼來的卻是噩耗…。實驗室里亮閃閃的電弧爐和甩帶機還在那里,我曾經和詹老師站在它們旁邊討論過凝固成相。如今弓箭歸來,音容已渺…。詹老師安息吧。我們永遠懷念您!

我給科學網吳飛鵬老師博客文章留言:詹文山先生是一位純粹的科學家,是一個心底無私的組織者,是一個好奇心強、興趣廣泛的科技之友。我也用這句話作為我博文的結尾。

吳光恒

2019年5月22日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科學網吳光恒老師博客http://blog.sciencenet.cn/blog-1229986-11804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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